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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GM:手嶌葵《さよならの夏 ~コクリコ坂から~》&《the rose》(摘自杨绛先生著作《我们仨》中《古驿道上的相失》一章)我抬头忽见阿圆从斜坡上走来,很轻健.她稳步走过跳板,走入船舱.她温软亲热地叫了一声"娘",然后挨着我坐下,叫一声"爸爸".钟书睁开眼,睁大了眼睛,看着她,看着她,然后对我说:"叫阿圆回去."阿圆笑眯眯地说:"我已经好了,我的病完全好了,爸爸……"钟书仍对我说:"叫阿圆回去,回家去."我一手搂着阿圆,一面笑说:"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."我心想梦是反的,阿圆回来了,可以陪我来来往往看望爸爸了.钟书说:"回到她自己家里去.""嗯,回西石槽去,和他们热闹热闹.""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.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."阿圆清澈的眼睛里,泛出了鲜花一样的微笑.她说:"是的,爸爸,我就回去了."太阳已照进船头,我站起身,阿圆也站起身.我说:"该走了,明天见!"阿圆说:"爸爸,好好休息."她先过跳板,我随后也走上斜坡.我仿佛从梦魇中醒来.阿圆病好了!阿圆回来了!她拉我走上驿道,陪我往回走了几步.她扶着我说:"娘,你曾经有一个女儿,现在她要回去了.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.娘……娘……"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,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"娘"还在我耳边,但是,就在光天化日之下,一晃眼她没有了.就在这一瞬间,我也完全省悟了.我防止跌倒,一手扶住旁边的柳树,四下里观看,一面低声说:"圆圆,阿圆,你走好,带着爸爸***祝福回去."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,这时一齐流下泪来.我的手撑在树上,我的头枕在手上,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,直涌到喉头.我使劲咽住,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,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.只听得噼嗒一声,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.迎面的寒风,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.我痛不可忍,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东西揉成一团往胸口里塞;幸亏血很多,把滓杂污物都洗干净了.我一手抓紧裂口,另一手压在上面护着,觉得恶心头晕,生怕倒在驿道上,踉踉跄跄,奔回客栈,跨进门,店家正要上闩.我站在灯光下,发现自己手上并没有血污,身上并没有裂口.谁也没看见我有任何异乎寻常的地方.我的晚饭,照常在楼梯下的小桌上等着我.我上楼倒在床上,抱着满腔满腹的痛变了一个痛梦,赶向西山脚下的医院.阿圆屋里灯亮着,两只床都没有了,清洁工在扫地,正把一堆垃圾扫出门去.我认得一只鞋是阿圆的,她穿着进医院的.我听到邻室的小马夫妇的话:"走了,睡着去的,这种病都是睡着去的."我的梦赶到西石槽.刘阿姨在我女婿家饭间尽头的长柜上坐着淌眼抹泪.我的女婿在自己屋里呆呆地坐着.他妈妈正和一个亲戚细谈阿圆的病,又谈她是怎么去的.她说:钱瑗的病,她本人不知道,驿道上的爹妈当然也不知道.现在,他们也无从通知我们.我的梦不愿留在那边,虽然精疲力竭,却一意要停到自己的老窝里去,安安静静地歇歇.我的梦又回到三里河寓所,停在我自己的床头上消失了.我睁眼身在客栈.我的心已结成一个疙疙瘩瘩的硬块,居然还能按规律匀匀地跳动.每跳一跳,就牵扯着肚肠一起痛.阿圆已经不在了,我变了梦也无从找到她;我也疲劳得无力变梦了.驿道上又飘拂着嫩绿的长条,去年的落叶已经给北风扫净.我赶到钟书的船上,他正在等我.他高烧退尽之后,往往又能稍稍恢复一些.他问我:"阿圆呢?"我在他床前盘腿坐下,扶着床说:"她回去了!""她什么??""你叫她回自己家里去,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了."钟书很诧异地看着我,他说:"你也看见她了?"我说:"你也看见了.你叫我对她说,叫她回去."钟书着重说:"我看见的不是阿圆,不是实实在在的阿圆,不过我知道她是阿圆.我叫你去对阿圆说,叫她回去吧.""你叫阿圆回自己家里去,她笑眯眯地放心了.她眼睛里泛出笑来,满面鲜花一般的笑,我从没看见她笑得这么美.爸爸叫她回去,她可以回去了,她可以放心了."钟书凄然看着我说:"我知道她是不放心.她记挂着爸爸,放不下妈妈.我看她就是不放心,她直在抱歉."古驿道上夫妻相失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,只会心上流泪.女儿没有了,钟书眼里是灼热的痛和苦,他黯然看着我,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泪.我的手是冰冷的.我摸摸他的手,手心很烫,他的脉搏跳得很急促.钟书又发烧了.我急忙告诉他,阿圆是在沉睡中去的.我把她的病情细细告诉他.她腰痛住院,已经是病的末期,幸亏病转入腰椎,只那一节小骨头痛,以后就上下神经断连,她没有痛感了.她只是希望赶紧病好,陪妈妈看望爸爸,忍受了几次治疗.现在她什么病都不怕了,什么都不用着急了,也不用起早贪黑忙个没完没了了.我说,自从生了阿圆,永远牵心挂肚肠,以后就不用牵挂了.我说是这么说,心上却牵扯得痛.钟书点头,却闭着眼睛.我知道他心上不仅痛惜圆圆,也在可怜我.我初住客栈,能轻快地变成一个梦.到这时,我的梦已经像沾了泥的杨花,飞不起来.我当初还想三个人同回三里河的家.自从失去阿圆,我内脏受伤,四肢也乏力,每天一脚一脚在驿道上走,总能走到船上,与钟书相会.他已骨瘦如柴,我也老态龙钟.他没有力量说话,还强睁着眼睛招待我.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会时,他问我还做梦不做.我这时明白了.我曾做过一个小梦,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.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,让我一程一程送,尽量多聚聚,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.这我愿意.送一程,说一声再见,又能见到一面.离别拉得长,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?我算不清.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,愈怕从此不见.杨柳又变成嫩绿的长条,又渐渐黄落,驿道上又满地落叶.那天我走出客栈,忽见门后有个石礅,和钟书船上的一模一样.我心里一惊.谁上船偷了船上的东西?我摸摸衣袖上的别针,没敢问.我走着走着,看见迎面来了一男一女.我从没有在驿道上遇见什么过客.女的夹着一条跳板,男的拿着一枝长竹篙,分明是钟书船上的.我拦住他们说:"你们是什么人?这是船上的东西!"男女两个理都不理,大踏步往客栈走去.他们大约就是我从未见过的艄公艄婆.我一想不好,违犯警告了.一迟疑间,那两人已走远.我往前走去,却找不到惯见的斜坡.一路找去,没有斜坡,也没有船.前面没有路了.我走上一个山坡,拦在面前的是一座乱山.太阳落到山后去了.我急着往上爬,想寻找河里的船.昏暗中,能看到河的对岸也是山,河里飘荡着一只小船,一会儿给山石挡住,又看不见了.我眼前一片昏黑,耳里好像能听到哗哗的水声.一个人在昏黑的乱山里攀登,时间是漫长的.我是否在山石坳处坐过,是否靠着大树背后歇过,我都模糊了.我只记得前一晚下船时,钟书强睁着眼睛招待我.我说:"你倦了,闭上眼,睡吧."他说:"绛,好好里(即'好生过')."我有没有说"明天见"呢?晨光熹微,背后远处太阳又出来了.我站在乱山顶上,前面是烟雾蒙蒙的一片云海.隔岸的山,比我这边还要高.被两山锁住的一道河流,从两山之间泻出,像瀑布,发出哗哗水声.我眼看着一叶小舟随着瀑布冲泻出来,一道光似的冲入茫茫云海,变成了一个小点;看着看着,那小点也不见了.我但愿我能变成一块石头,屹立山头,守望着那个小点.我自己问自己:山上的石头,是不是一个个女人变成的"望夫石"?我实在不想动了,但愿变成一块石头,守望着我已经看不见的小船.但是我只变成了一片黄叶,风一吹,就从乱石间飘落下去.我好劳累地爬上山头,却给风一下子扫落到古驿道上,一路上拍打着驿道往回扫去.我抚摸着一步步走过的驿道,一路上都是离情.